许健平

　　雨下得很大。“再多的雨水也不能接来做豆腐。”洪先森对自己咕咚了一句，无奈地低头看了一眼渐渐淋湿的胶底帆布鞋。虽然是翡翠四月天，还是感觉有一丝丝凉意从脚底板传递上来。

　　洪先森摸了摸左边裤子口袋里那枚一元钱硬币。

　　“豆、豆腐。”昨天经过吴家新村，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的豆腐车前，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蜷伏在温暖的阳光下，胆怯地冒出简短的一句话。

　　洪先森蹲下来：“你要豆腐？”女孩点点头。

　　洪先森切块豆腐递给她，女孩退了一步，连连摆手、摇头：“不是。明天。”

　　轻声追问了几句，终于搞清女孩的意思，她是要第二天买块豆腐给奶奶过生日。那枚一元钱硬币，是付订金。

　　今天，洪先森要把这块规格尺寸略大一圈的豆腐，送到洪家店西北方、三里路远的吴家新村。他看了一眼三轮车上红色新书包，仿佛又看到一张红扑扑的、欢喜着的稚嫩脸庞。

　　洪家店，五百年前就开始做豆腐。

　　大家都知道，做豆腐要水好——隔夜泡黄豆，要水清（黄豆与黄豆紧挨着，诉一夜衷肠，哭肿了脸）；磨浆，要水净（所有的心思都是纯洁的）；还要加水煮沸，整个过程都离不开好水。黄豆磨成浆，煮沸，这时候都是液态的，像风吹过的一片杨花的柳树林婀娜多姿。要想凝固成型，还必须点卤，才可以慢下旋转翻腾的脚步，才可以用粗纱布裹住热热乎乎的身姿，放进模板箱滤水。上面必须压一块重石之物，三刻钟左右多余的水滤去即可定型成模，可以横竖切割成块。

　　五百年前，做豆腐是件难事，难就难在点卤用的物料。

　　豆腐点卤常用两种物料，一是盐，另一是石膏。对于江南腹地，盐历来都是官府严管物资，做豆腐要点盐卤，实属珍稀。而石膏的挖掘是可遇不可求的。所以，豆腐在一般人家是难得的，每逢大喜事、重要节日才会有此一道备受众人垂涎三尺的上等佳肴。

　　距离洪家店西北面三十里开外的乐平高家，盛产石灰石，学名碳酸钙，砌砖粉墙少不了它。有一支矿脉从地底延伸到洪家店，发生了变化，在村前的那座石山里，出产一种白石叫石膏，学名硫酸钙，可以做食品添加剂。

　　洪先森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一个故事。五百年前的一天，洪家祖先去前山打猎。一只白麂不停地奔跑在面前，洪家人追了上去。在绕过好几个山坞之后，白麂突然消失了。洪家人在附近寻找了很久，发现一块酷似白麂的石头躺在青绿草丛中，晶莹玉透、粉饰如玉。洪家人把这块石头搬回了村，村里有老者辨认出是块石膏。从此，洪家人知道村前面的石山中藏有石膏矿。方圆五十里，也就洪家店可以时常做豆腐了。因石膏矿得一豆腐店，因豆腐店得一村繁荣，名声也叫得越来越响，洪家店的村名就这么广为流传下来了。

　　洪先森年少时，还见过家中有一只景德镇官窑产的瓷器，用它盛装豆浆，据说放上三天三夜都不会变酸。听爷爷的爷爷说，那瓷器是明朝万历年间用半席豆腐从一官家手中换来的。

　　站在洪家店，远远朝周边九十九个山坞望去，连绵的丘陵地块，每一块地比邻块地高五公分左右，从每个山坞里分散出来，不规则的弧形一圈一圈向地势低洼的洪家店荡漾开来。像梯田，但坡度缓慢，慢得依山脚的沟渠像一条慵懒的黑蚯蚓。沟渠的水，也是流向洪家店。只有到了洪家店，数条沟水才汇聚成大溪——先停驻村西头楼牌前半亩方塘，养半池莲荷，再依旧村廓呈半圆形流经村东的一座石砌单孔拱桥，稍作停顿，帮早起的村姑浆洗衣物，替晚归的汉子清洗农具，有鸭群在上端宽裕的水面畅游，有老水牛、壮黄牛在坝下边牛饮、浇身子纳凉。最后，溪流依依不舍地朝东南方向流去，数里之外，一条名为乐安江的水系会接纳它，携它远游。

　　两米宽的单孔拱桥下游十米之远，有大片石块垒成堤坝以抬高水位，一侧高位引流的小明渠伸向水磨房的大水车。吱吱喳喳，洪先森坐在新建的楼前院子里，仿佛听见五百年前水磨坊的声音。

　　洪先森除了很满意自己做豆腐的水——泉水从九十九个山坞里汇流成溪，清凉中带有些许甘甜——他还很满意祖宗山里留下的石膏矿。矿脉不深，经过几百年断断续续地开挖，也只切割去半边山头。

　　“物料好，豆腐才好。”洪先森无比自豪地重复这话时，不忘把手中的杆秤抬高一点点，秤砣在准星上往回挪了二小格。把豆腐装进吴大婶的大碗里，空出手，接过用来置换的一小桶当季的黄豆，装进三轮车厢的蛇皮袋里。转过身，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吴大婶前两天打电话要带的一小瓶降压药，妥妥地交在她手里。

　　最先发现洪先森剃成光头的还是眼尖的吴大婶。前一周，洪先森叫卖豆腐到吴家新村，正要切割一块豆腐给吴大婶，在一片洁白的豆腐块中，发现一根黑色的头发，显得特别地刺眼。洪先森把这一板豆腐带回家喂猪，自己立马去镇里剃去了满头黝黑的头发。

　　周边十里八村，洪先森的三轮豆腐车几乎八天轮转一回，顺便也会从镇里帮乡亲们带一些治头疼脑热的小药品。

　　刚从小女孩家出来，雨已经停了。时间尚早，洪先森站在吴家新村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休息了一会。吴家新村是一个移民村，大多数吴姓村民来自浙江，因为修建新安江水库（今天的千岛湖）而举家迁居到此。从这里沿着一条朝东流去的小溪往下看，可以看到伸出长长两翼的来灵山，像一只巨大的鹰，怀抱着洪家店。依溪而建的狭长的洪家店，村庄正中、也最显眼的是一座高高的牌坊，依稀可以看见上面刻有的“洪门戴氏”字样。

　　那里有洪先森祖祖辈辈的家。此刻，一些雨后缥缈的薄雾从来灵山升起，染黑的天空慢慢变白变浅。洪家店更像一道从天而降、缓缓展开的圣旨，似乎要叙说“洪门戴氏”古老而神秘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