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菲
夜,一盏茶的时间便来临了,来得不知不觉,柔纱般蒙了视野。夜的重量与露水相等,垂压草叶。我在乡民家喝茶。乡民是一对老夫妇。他们是唯一生活在石头部落(龙头山乡的一个自然村)的住户。这是一个僻远、树木掩映的山中小村,有十余栋石墙或黄泥墙的老房子,枣树遍地,溪床宽阔,青山高耸。其他住户外迁了,留下了空空的老房子。老房子木门虚掩着,随手一推,咿呀一声,灰尘落下来,像迎接不归却终归的人回来。厅堂里的八仙桌还在,长条凳还在,木柴堆在灶膛下,水缸里的水(山上引来的泉水)还是满满的,溢出缸面的水汇入水池里。鱼在水池忘然而游,鱼的世界只需要一池活水。土墙长了黝青的苔藓,络石藤爬上窗户。指甲花开在墙缝,无人打理的蕙兰遮盖了花钵,枇杷黄熟在树上,米枣婆娑,燕子在空落的厅堂筑巢。
喝了茶出门,四野虚黑,夜吟虫叽叽叽叽。村口一棵老香樟,耸起一团墨黑的影子,屋里的灯光虚淡。溪边飞舞着一粒粒萤火。溪水叮叮咚咚。这里是洎水河源头之一,处于大茅山东麓,与怀玉山西麓相衔。萤火,我已多少年没有看过了。萤火,梦境一样存在于每个人的童年。
萤火虫、蝴蝶、蜻蜓、蟋蟀、蚂蚁,构筑了乡野孩童的生命底色。它们既是彩绘,又是音乐和舞蹈。它们以光色、音质、舞姿,及形体之美,塑造了我们生命之韵。
我收集过萤火虫。我们坐在院子樟树下歇夏。星星来得迟缓,萤火虫打起萤光闪闪的灯笼,从水边腾空而起。一个个灯笼,藏着世间最美最小的火。我祖母摇着蒲扇,对我说:一粒萤火就是一盏来自阴间的灯。我问祖母:为什么是阴间的灯呢?阴灯没有热度,阳灯会发热。我祖母说。
是啊,白炽灯热得烫手,蜡烛燃得噗呲呲作响,油灯点着灯芯供佛。飞蛾扑扇着翅膀,朝灯扑去,扑着扑着,落了下来,被灯火烧死。田野里架着星落似的灭虫灯,荧光灯下架一口大锅,虫蛾扑着荧光飞舞,发出吱吱呲呲的翅翳振动之声。虫蛾被光魅惑,跳起死亡之舞,翩翩然然。那是另一种蝶恋花。虫蛾落在大铁锅,被水溺死。细雨之夜,雨筛下来,雨线被荧光刷白,丝丝缕缕,寥寥轻轻,娉娉袅袅。虫蛾追逐着雨线,追着光,上上下下翻飞,被雨滴击落。一群群虫蛾前赴后继,追逐、死亡。一盏灭虫灯,一个晚上灭杀大半锅虫蛾。虫蛾捞出来,倒在田埂上,被鸟啄食被蛙吞食。
我们追萤火虫,捉它。我们跑动,它就飞得更高。它们飞散。我们跑动带起的风,惊扰了它们。它们可以敏锐地感受到风的流动。它们飞在树叶下,飞在瓜架下,或者干脆低飞在溪面上。萤光坠在水面,漾开,不下沉。光有了白绒绒的雪绒毛,如蒲公英在夜梦飞。溪面数百数千的萤火虫在低飞,萤光忽闪忽闪,照见了溪鱼,照见了临水的射干花,照见了洗手人的脸庞。看着那么多萤火虫,我们停下了,恍惚了起来,不相信这是个真实的世界。
孩童时顽皮,我剪下旧纱布蚊帐,制作一个手抄网,捉萤火虫。网对着萤火虫扑下去,捞一下,黏住了,捉起来,放入玻璃瓶。玻璃瓶是雪梨罐头瓶,一个空瓶可放二十多只,萤火虫在壁上爬,尾部翘起来,萤光扑闪。我把玻璃瓶放在床头柜上,沉沉睡去。半夜醒来,瓶里仍有萤火。漆黑的夜,促织在唧唧,油蛉在嘻嘻,水蟋在嘘嘘。天方亮了,夜吟虫才会停止鸣叫。萤火照亮我房间,壁虎在墙上捕蜘蛛吃,月光被木窗隔在外面独自白亮。玻璃瓶里是另一个美妙无穷的世界,里面住着七个小矮人,住着白雪公主,住着美人鱼。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里面度过飘雪之夜。萤光多像雪花在飘啊。
我确信,萤火虫是离我们最近的星星。星星铺在水里,落在我玻璃瓶里。天亮了,星星隐去,退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,等待夜晚来临了,又回来。只要有夜幕,星星就会闪耀,在眼际飞舞。它们在唤醒我们,也在唤醒你们。唤醒过来的人,冰雪残融,溪流在心里涌动,杜若开出了紫白色的花,三白草和地锦长满了院角。歇夏了,我每晚收集萤火虫,要么放入玻璃瓶,要么放入火柴盒。一只火柴盒,放四只萤火虫,半闭半开,萤光从盒缝溢出来,淌满了木桌或抽屉。那是一种神奇的光,黄白、橙白、红白、绿白、纯白,幽柔之色溶在白里。光随着夜黑的加深,渐渐明亮,亮如星瀑。瀑光在匀射,光核在无声炸裂,持续炸裂。每炸裂一次,我看到夜的壁垒在倒塌,空出了凉夜之下的旷野。溪水潺湲,川穹瓦蓝如海,禾苗在默默灌浆,吹叶笛的少年望月吹奏。我把玻璃瓶浮在水缸里,搅动水,玻璃瓶一荡一荡地旋转。萤光也一荡一荡地旋转。大水缸里,落满了幽蓝浸透的白光,罩着一个广袤的星空。我去巷子里玩,不带手电也不提灯笼,把玻璃瓶举在手上。一团团的光从瓶里洇开,蓝莹莹。巷子似乎变得更狭长,墙影拉得更短。萤火虫是魔术师,变幻着夜的格调。
夏天还没过完,空气点一根火柴就可燃起来。萤火虫在立秋之前,便无影无踪了。夜冗长,让人烦躁,死气沉沉。玻璃瓶空空,缺乏想像。
我去了城里读书之后,就没见过萤火虫了。城市里没有,我生活的村子里也没有。萤火虫去了哪儿了呢?它消失了吗?稻纵卷叶螟和稻叶卷蛾,还是那么漫天飞卷,敌敌畏、甲胺磷也灭绝不了它们。一季水稻打3次农药,稻虫越打越猖獗。近年,我去了很多地方,我都没见到萤火虫。
我自学了博物学之后,我才了解到萤火虫是一种极其脆弱的昆虫,对栖息环境要求非常严苛,有任何污染(空气污染、水质污染、地表污染)都会致其大面积死亡,甚至灭绝。灭绝之后,却不可逆。有些物种灭绝了,随着栖息地的生态恢复,物种会迁徙而来,或迁居而来,再度恢复。且不说兽类鸟类爬行类,植物和鱼类也会自然恢复——风、鸟、昆虫带来种子,风吹来了鱼卵。但少部分昆虫和两栖动物(如娃娃鱼、棘胸蛙)局限在特定的环境栖息,不迁徙不迁居,高度依赖环境生存,一旦受到污染或侵害,便遭受灭绝之灾,永不存在。萤火虫属于这类昆虫(生态标志物种)。
不是无污染的环境,萤火虫就可以生存。它的严苛在于必须有水源(在水中孵卵),草木茂盛(可供栖息),潮湿温暖(易于繁殖),且在低海拔地带。是的,我们还有哪一片村野没有喷洒农药呢?哪一条溪流没有排放生活污水呢?
萤火虫是萤科发光昆虫的统称,又称亮火虫,依照幼虫生活环境,可分为陆栖、水栖、半水栖;依照成虫活动规律,可分昼行性、昼夜两行性和夜行性。水栖萤火虫幼虫吃螺类、贝类和水中小动物,陆栖萤火虫幼虫吃蜗牛、蛞蝓。萤火虫是变态性昆虫,卵、幼虫、蛹、成虫均会发光。成虫的腹部有一块发光器,由发光细胞、反射层细胞、神经与表皮等所组成,荧光素酶和荧光素在催化的作用下,发生化学反应,发出了多种色谱的光。当然,这是生物学家对萤火虫的分类和研究。我执著的是,为什么萤火叫阴灯呢?
我想起了乡野的另一种火——磷火。在荒山野岭,夜间突然燃起一丛或几丛或数十丛绿茵茵的火,四处跑动,散布冥寂之野,与树影共舞,如鬼魂抬灯。乡人遂称之鬼火。死人之骨燃起磷硝,乡人不知。鬼火亦称阴火。乡人说,阴火是扑不灭的,来自阴魂,没有热度。鬼火是常见的,但并无人触摸过。磷火随风而飘而散,人又怎么可以触摸得到呢?
是火,就有热度(热辐射)。没有热度的火,自然是来自阴间。先人是这样理解的。民间于是有了萤火虫是人死后的精血变来的说法。现代精密的仪器检测出来,萤火虫在发光时,不产生热辐射,也不产生磁场,所以光是冷的,称之为冷光(具有重要的仿生学意义)。仪器是冷冰冰的,科学的解释也是冷冰冰的,让独一无二的物种失去了神秘感。独一无二就是无可代替。阴灯,是一个多么让人遐思的事物,让我们知道这样的事实:有活着的,就有死去的;活着的,都会死去;死去的,会以某种方式活回来。这与人的记忆、思念、缅怀、凭吊,具有很多相似性。一个死去多年的人,我们突然想起,与其共餐或夜话,与其剪西窗烛或听巴山夜雨,那么死去的人在我们心底又活了回来。哪怕是一条家犬死去多年,我们还会记得家犬在门口望着我们踏雪归来,低吠,摇尾。让我们确信,生命不会轻易消失,消逝的是肉身或生命的表征,鲜活的、动人的、温暖的细节会以某种形式还原回来。生命的伟大在于:一个生命会感染另一个生命,并因此得以保存高尚的品质。
大多数昆虫在成虫阶段,生命周期非常短,短则数小时,长则数十天数月。萤火虫一般活7至8天,最长不超过三十天。一年完成一个世代。世间万物,皆蜉蝣之物。在时间的比例尺下,长与短,都是相对的。没有绝对的长,没有绝对的短。
造物主是神秘之主,万物皆为它所召唤所安排所派遣所驱离。凡神奇的(具有生态学意义)物种,皆高洁(对生存环境严苛),皆脆弱,如同人间珍贵的赤子。萤火虫属于昆虫界的“赤子”,提灯行走夜间。它是黑夜的灯客。如鲁迅在《这也是生活》所言:无尽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与我有关。
石头部落出现了萤火虫,让我惊喜。我不是来寻找萤火虫的。我溯源洎水河来到荒僻之地,见满山的林木、溪边茂密的枫香树、洁净的溪流,进入了荒村溜达。乡民好客,留我用茶。他早年种香菇,在溪边河滩、荒地、山边,种了数千株枫香树,留作孵菌之用。他年迈了,种不了香菇,枫香树自长成林。小村鲜有农田,早年乡民以种山货、采山货为生。生活多艰,他们在30年前陆陆续续外迁,在城镇谋生,留下了大片荒地。那个窄小的山坳,没有机会被农药、化肥所污染,让萤火虫得以生息。溪水清浅,虫吟鸟鸣。我看到围了石墙的菜园长满了荒草、老屋木门被雨霉黑、廊檐木柱倾斜、桃子无人采摘,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酸楚,是因为那些离开的人;窃喜,是因为留存下来的萤火虫。溪水无尽,不可止歇。溪水沿途发育,汇流成河,聚河成江,江入湖海。江水流到蓝。
星光朗朗,月还没升上山巅。我赤足下河,在细软的沙子上奔跑。
河边树丛、草丛,腾起莹白的萤光,四散而开。它们是坠入凡间的星星。它们以光色、亮度,作为语言,彼此交流(求偶、预警、威胁)夏蝉在刺槐上,吱呀吱呀地叫。蝉越叫,夜越深,星越白。在我们的神话中,仙女是住在萤火照亮的森林里,沐浴月光,以泉水涤手净足。以前,我对这个情境不堪了了。现在我多多少少有些明白,洁净之物才可以配得上仙女。人世间,还有什么比萤火、月光、泉水更洁净呢?方外之物,滋养方外之人。我便觉得萤火虫提着的灯,非人间之灯,是神灯。神奇之灯,神秘之灯,神爱之灯。造物神眷顾之处,才有萤火虫生息。平凡的肉身,赋予了神性。
是的,在仲夏之夜,我遇见了神灯。所谓际遇,就是有这样的:在适合的时间、适合的地点,被神秘之物愉悦地安排。
(《水与灯》获《北京文学》2022年度优秀作品,《神灯》是其中的一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