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国桦

　　两年前，老家的几间土坯房被拆除。清理旧房杂物时，七弟在犄角旮旯捡起一把满是污垢、锈迹斑斑的小灯盏，正准备丢弃，我急忙叫住。这小东西虽不值钱，于我却是无价之宝。

　　20世纪60年代初，家里已用上电灯。两间半房屋，加一牛圈，只安装两盏白炽灯，一盏在伙房兼餐厅，一盏在卧室。不像现在砖混结构房，楼面吊顶，墙面刮白，玻璃大窗，采光敞亮。农村土坯房，小木窗，光线差，等到天黑才开电灯。父母总叮嘱我们要节省用电，两盏电灯尽量不要同时亮着。晚上，全家围在一盏电灯下用餐。饭后，再到卧室那盏电灯下，父亲打草鞋编斗笠，母亲忙着纺纱缝补，兄弟们各自做作业。虽然白炽灯仅有15瓦光源，但我们却开心极了。细长的开关绳轻轻一拉，啪的一声，满屋光亮，兄弟们快乐地挤在小桌上看书作业。

　　那时农村用电不稳定，电压时高时低，灯光忽明忽暗，还经常停电。我们便把搁置一角的小油灯取出应急用。记得家里有两盏小油灯，一盏是父母亲分家时，爷爷奶奶给的，只有一把铁制小灯盏，用于盛油放灯芯，底座是父亲锯了一节竹筒做的。另一盏是父母亲分家后自己买的，玻璃罩煤油灯。

　　农村娃，每天放学回家，先要帮着大人干些放牛、打猪草、挑水浇菜等农活，到了晚上才去看书做作业。记得我读五年级时，几兄弟仍挤在一只灯泡下做作业，互相干扰，有时为争座位而嘟嘴闹别扭，甚至几天互不理睬。

　　家里卧室是用木板隔成两层，何不在上面小阁楼，点盏小油灯看书呢？回到家，我提前完成当天农活，便缠着父母到阁楼摊张小床。第二天，母亲就到楼上清理一角，扫除楼板灰尘，铺上稻草，垫上草席，再搬来一床被子，又把那盏竹筒做的小油灯端上来，说煤油灯更亮，放在楼下大家用，这盏清油灯给我用。

　　煤油灯虽不贵，但相对耗油，家里买不起，也用不起。当时八口人之家，家境拮据，父母省吃俭用，让我们几兄弟都去上学，已是不易，不能有其他奢望。

　　小油灯的碗盏，像只小碟，大人巴掌般大，里面装两小勺食用油就够用一晚。一根草芯大半盘在灯盏里，另一端伸出灯盏外沿。为省油，平时父母只让我点一根草芯。

　　床铺右侧挨着土墙，枕头一侧紧靠一只大木箱，那是母亲存放过节用的红薯片、冻米糖、蚕豆花生等零食地方，用坛坛罐罐装好。我把小油灯放在大木箱上。黑咕隆咚的阁楼，黄豆般小灯苗显得微弱，我心里却感到光亮。大木箱盖板成了写字桌，靠枕一侧当作靠背椅。看书时，坐于枕边，背倚大木箱。腰酸腿麻了，就顺势躺在床上歇会儿。

　　我很享受这清幽学习环境。到了夜晚，不再去捉迷藏、打野仗了，自觉爬上阁楼看书。那忽闪忽闪的灯苗，瞬间驱散一天的学习紧张和农活劳累。在柔和灯光下，享受难得的宁静，吸吮着书本乳汁。那时，家里读物甚少，爷爷住的阁楼一角，堆满了厚厚尘埃的线装古籍，那是乡村秀才曾祖父留传下来的。因全是古文，且为繁体字，很难看懂。不知哥哥从哪里带回一本没有封面，前后撕掉很多页的书，虽破烂不堪，我却如获至宝。每天做完作业，就在油灯下阅读。后来才知是作家周立波的长篇小说《山乡巨变》。

　　土坯房密封性差，四处透风。秋冬寒冷倒不怕，加床被褥就可解决。夏天阁楼气温高，蚊虫叮咬，让人难以静心学习。每当这时，我就想起八角楼的灯光，眼前浮现当年毛主席在“敌军围困万千重”的艰难环境中，伏身那盏昏黄油灯下，彻夜不眠，殚精竭虑探索救国救民道路的情景，顿时增添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。眼前的小油灯火苗似更旺，整个阁楼也更敞亮了。母亲端来一盘艾条，是用田间艾草搓成晒干的，点燃熏蚊驱虫。浓浓的艾香弥漫阁楼，也驱走睡意，我又捧起了书本……

　　小小油灯，闪闪星光，让我从伟人和先贤身上，获取力量。有小油灯和书籍做伴，春夏秋冬，高温酷暑，天寒地冻，蚊虫叮咬，我不再觉得心烦难忍。父母亲几次要我搬下楼睡，我都未从。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毕业，这两三年，是我儿时最快乐的时光。

　　1972年初，国家恢复初升高须经考试，择优录取的做法。全村当年初中毕业生8人，仅我1人考上高中。记得当时在生产队晒谷场组织收谷进仓劳动，邮递员送来高中录取通知书，在场村民纷纷向我投来惊异眼光，继而啧啧称赞。父母亲没说什么，满是汗珠的脸上却泛着光彩，露出久违的笑容。

　　喜悦尚未结束，愁绪却上心头。虽说当时学费只有几元钱，但对于老实巴交，只靠挣工分养家的父母来说，已是不小负担。每到开学，兄弟们的学费让父母愁眉不展。看着日夜操劳，白发增多的父母，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，也曾有过辍学念头。但那一闪一闪的小油灯，似乎眨着调皮的眼神在嘲笑我：碰到这点困难就放弃，真没出息！那跳动的灯花，又像一团蓬勃火焰，在心中腾腾燃烧。看到那些受人尊重、生活好的人，多是有文化有知识，心里就暗下决心，一定要通过读书求知，来改变自己的命运！

　　夜深人静，楼外漆黑一片。此刻，只有那盏幽幽发亮的小油灯，伴我无眠，与我呼吸跳动。一条小溪从家门前欢快流淌。我蓦然惊悟：花儿心中应有盏灯，故冲破泥土，自由的绽放；溪水心中亦有盏灯，故泛起浪花，勇敢的奔流。

　　高中毕业不久，经考试选拔，我被破格录用为公社广播站新闻报道员，算是跳跃“龙门”。一年半后，应征入伍。军旅生涯40多年，从战士、提干、走向领导岗位，小油灯不再做伴，却一直在我心中，如影相随，照亮自己一路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