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菲
黄叶落满豆地,被风卷着跑。豆秆直挺挺,挂着几片青黄相间的豆叶。芝麻长得矮矮,一棒棒的芝麻绽开了荚壳。黄瓜在瓜架上绕着藤蔓,没长一根瓜,花打蔫了,花骨朵没打开,便萎谢了,花蒂枯黑。去田里摘菜,找了三畦地,也无菜可摘。翻开苦瓜藤,找出两根又短又瘪的苦瓜。
已经有23天没有下雨了,哪怕是阵雨也没落下一滴。土发白,烘出火炭似的热气。水渠羸弱,水一层一层往下漫,流动不了。菜地灌不了水,菜长得一副苦难深重的样子,半青半黄,瓜也灌不了浆。两个苦瓜可以炒半盘。从刀架抽出白刀,切苦瓜,一剖两半,露出肉囊和籽。籽有七粒,裹着囊衣。囊衣殷红,如石榴花。我抠出一粒,放进嘴巴吮囊衣,又甜又稠,吸在舌苔上,清凉无比。
剖了苦瓜,掏出19粒籽,黏在棕衣,钉在墙上。瓜类植物的种子,都是瓜籽糊着囊衣,黏在棕衣。一种瓜籽黏一张棕衣。囊衣干燥了,也不会脱落。即使多陈放几年,瓜籽也不会霉变,下到泥洞,浇水,过个三五天便抽芽。囊衣在瓜内,相当于哺乳动物的胞衣;在瓜外,相当于凤凰衣(蛋壳白膜)。来年春,有谁家缺瓜籽,到墙上取一张棕衣去。
切了苦瓜,开始熬粥。粥熬两碗,给狗吃。狗是小狗,约一斤来重,体毛深棕色,嘴巴和耳朵黑色。小狗不出门,躲在楼道间。这是一屋之中,最凉快的地方。它趴着,伸出舌头往下拉耷。狗吃冷粥,一天吃四次,一次吃半碗。我妈坚持给狗熬粥。我妈说,人狗不同食,人吃剩下的饭菜,可以给鸡鸭吃,可以给猪羊吃,但不能给狗吃。至于为什么不同食,我妈说:同食了,人的忘性大。忘性大的人,就是易于衰老的人。当然,这是一种乡俗,并无科学依据。有些奇怪的乡俗,源自对自然万物的敬重。如跑进家门的蛇不能打,蛇是先人的信使;溜进鸡笼偷鸡的黄鼠狼不能打,黄鼠狼是仙,为人防灾;误入农家的黄麂不能打,黄麂是良善之兽,考验人的良心。生灵与人一样有呼吸,有血肉,自当敬重。
熬了粥,我去给院子里的树浇水。浇水需在太阳上山之前。土干燥,但清凉,尚未吸收暑气,水浇下去,把凉气渗入土中。一桶水浇一棵树,水勺沿着树根浇下去,土呲呲呲响,冒出一个个气泡。水阴下去,洇出一块水影。浇一棵树需要三分钟。每天早晨,浇一次。我不在家,我妈三天浇一次。她佝偻着瘦弱的身子,提水,走两步歇一会儿,伸直腰,看看那些树。树一共有5棵:两棵柚子树、一棵梨树、一棵赤楠、一棵红梅。其实还有一棵树,是苦楝,不浇水。苦楝树长在墙根下,两年长出5米多高。苦楝树多枝多叶,影响其它树生长。一年砍两次,砍了又发枝。浇了水,找出柴刀砍苦楝树,一刀一枝,砍了七刀。晒了一个时辰,苦楝树的叶子晒得皱巴巴,变得灰白。
太阳上山了,不能给树浇水,水把暑气灌入根须,会烧死树。乡人浇菜也是如此。暑气是毒,毒以热的形式表现出来。暑天,人多疮疖。疮疖就是热毒。但乡人并不怕疮疖。有疮疖了,摘何首乌叶子或三百草叶子或扛板归叶子,洗净捣烂,敷在疮疖上,敷三五次,便好了。
孩童唯一的去处,便是山谷中的水潭。水潭铁锅形,潭口斜长,可容纳七八个孩童戏水。他们像青蛙一样跳来跳去。到了傍晚,孩童赤裸着上身,沿着山道小跑,呜啊啊地欢叫着,各回各家。鹞子在山巅盘旋,无声地逡巡。作为是天空之王,它将最后一次巡游,以威慑地面上爬行或奔跑的动物。
太阳下山了,地面凉下来,这时,蛇才出来。蛇对温度高度敏感,低温藏于洞,高温藏于草丛或盘踞在水边岩石。地表温度在18~23°,蛇开始活跃。蛇无飞脚,终身匍匐,裸身而行。它是大地上的苦行者。唯有泥蛇,在烂泥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,逍遥无比。
暑气日盛,蛇产卵。石洞、破坟、树洞,是蛇产卵的首选之所。一大窝蛇蛋有数十枚之多。蛇守着蛋,蜷曲在洞里,待小蛇破壳了,大蛇才离开。对生命的诞生,任何有血肉的生物体,都是极其爱护的。我们要相信,对新生命的万般垂爱,并非人类所独有。
年有四季。何谓四季?就是万物轮回。没有四季,时间便永无尽头。从轮回的角度说,时间是圆形的。万物都在圆形的铁环里滚动。苦暑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。经过了极限的苦暑煎熬,方知生命何其伟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