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不识字，从不知道什么“唯有牡丹真国色”，但奶奶爱花，当听说她娘家兄弟那里有一棵罕见的白牡丹时，就急吼吼地要去分点回来种。奶奶的双手不停地揉搓围裙，本来就因长年在厨房洗刷煎炒而粗短紧绷的手指，被搓得如同泛着油光的胡萝卜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急切的心情。奶奶还严重晕车，想要回一趟娘家，只有靠两条颤抖的腿，走几十里山路来回。我特别喜欢跟着奶奶。

　　在我眼里，那十几里的山路简直就是个宝藏。我们出门从不带水，我喜欢找到那一带最清冽甘甜的泉水，看水蚊子伸着长长的脚站在水面上，坏坏地想着怎么才能让它沉下去。我喜欢端详水底下的树叶，看够了才会低下头把肚子喝得圆溜溜。我更喜欢风中摇曳的野花，还有那飞舞的蝴蝶蜻蜓。草叶上的露珠，我一定要一口气把它吹下来。如果是秋冬时节，看到稻秆上凝结的霜花，不刮下来当白糖尝尝怎么行。

　　所以，那一次，奶奶挖来了个褐不拉秋的土疙瘩，里面戳出了几根同样褐不拉秋的枝子，还很开心地告诉我，这就是白牡丹。奶奶箬竹叶一层层包裹好白牡丹，放在自己的围裙中，小心翼翼地兜了回来。

　　也不知她在园中忙了些什么，一会儿担心地唠叨，白牡丹是不是没种活；一会儿又兴奋地告诉我，白牡丹有叶芽了。可惜我始终觉得，那样一个土疙瘩有什么稀奇？竟从未去瞧过一眼。

　　忘记了是多久后的一个春日上午，我从书本里抬起头，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芬芳的潮湿空气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棵被奶奶种在后园的白牡丹。我来到小小的后园，见那棵白牡丹枝叶舒展，缀满了花苞，其中一个已经悄悄睁开了纯然的双眼。她好像还带着刚醒来的懵懂与天真，却又是那样雍容与明媚，有着对这个世界毫不设防的信任与松弛。大概是白色罗衣太过轻薄晶莹，虽然重重遮掩，中间却仍透出那近乎梦幻的嫩黄。空气中的丝丝水汽在花蕊上凝成莹然的雨珠，带着春日雨后的清香，就那样猛然洒在了我的心头。我理解了奶奶为什么愿意为了它走几十里的山路。

　　我开始拔草，触手微冷的草叶，散发出特有的清香。美，其实既不能替我抵挡风雨，也改变不了触手的温暖或寒凉，却让我对整个世界充满信任与期待。我无比愉悦地想着，不用太久，我勤劳的爷爷会倒满沽来的谷酒，再配上从玻璃瓶里倒出的花生米，就可以满足地咪上一口。而我呢，不久的将来会沿着一根一根电线杆延伸的方向去打开更多的书本。日日年年，美好会如期而至，而并没有什么在失去。

　　我的确沿着电线杆走出去了一阵，又沿着电线杆回到了老家。这期间，爷爷走了，奶奶浇着浇着花就会掉眼泪，告诉我这盆茉莉是爷爷从谁家剪来的枝，那个花盆是爷爷捡的人家不要的破钵。渐渐的，居然不总是念叨了，而是把那些盆盆钵钵一点一点地搬到了我的小院里，最后终于轮到了那棵白牡丹。奶奶用一把尖嘴的小锄头，一点一点地掘开泥土，布满老年斑的双手，轻柔地抚过花根，像是在安慰，更像是道别。

　　在奶奶的呵护下，白牡丹肆意生长了十几年，骤然蜷缩到巴掌大的花盆里，虽然着实郁闷了一阵，但总算活了下来。只是还没等它缓过劲儿来重新开花，我工作调动，离开了老家，又将她移到了我婆婆的小园中。或者是白牡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坦然，又或者是因为她又重回了大地，她终于又开始开花。婆婆告诉我，奶奶身体好的时候，就会走来，有时看看她碧绿的叶片，有时数数今年的花苞，脸上有着像天边白云一样的微笑。

　　那年冬天，白牡丹还在孕育着它的新芽，我接到家中电话，恨不得能插翅飞回老家。到房门前时，婆婆告诉我：“四分钟，你就晚了四分钟！”

　　病床上，奶奶的手指弯曲着，虎口微张，我握住她的手，手掌好像还像从前一样温暖，但是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，舍不得我离开。也是在那一刻，我深深理解了为什么叫“撒手人寰”。人的一生到底能握住什么呢？奶奶的白牡丹，因为无力照顾，只有转托他人；我常常想起我和奶奶走在山路上，无论我趴在山泉边调皮多久，只要一回头，奶奶就站在不远处，好像永远都会在那里。可是这一回，她居然不能多等我四分钟。

　　来年，白牡丹又开了，依然那么美。我撑着伞站在雨中，她莹白的花瓣在风雨中轻轻摇曳，好像在告诉我：美，并不能抵挡人生的风雨，它只是使我在风雨中的惦念永恒。

　　王金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