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莉薇
许多人对狗有了更多别开生面的定义,这些定义里总是充满趣味和爱怜。像在校园里生活的,被尊一句“学长”;对于可爱的一类,昵称“修狗”;及至幼狗,称作奶狗;甚至于以狗来代人,却绝没有冒犯的意思。
主人对狗的宠爱,已是雨天宁愿自己淋湿,也要庇护它泥泞不染;走哪带哪;不忍它跟在自己摩托车后面追跑太累 ,将它捆在后座带回家;宁愿自己吃得差点,也要挖空钱包买狗粮。
看过有关狗的文章,印象的有:巴金的《小狗包弟》,杨绛先生《干校六纪》里的“小趋”,莫言的《狗道》,刘程亮的《狗这一辈子》。梁实秋写过两篇别人家的狗,谈及广东人爱吃狗肉的刻板印象,已经史有久远。还看过一些有关狗的影视,例如《一条狗的使命》《忠犬八公》《野性的呼唤》《南总里见八犬传》。
我对狗一直有一种无名的敬畏,狗是除人以外最能体现人性的物种。小时候,我家里一条杏毛田园犬,喜欢盘旋在我四周,无事就在客厅或檐廊下睡卧,极温顺,又总有一副护主的神情。取名叫旺旺(乡下人总以利人兴家的字眼取狗名,类似于来福、旺财之类的,重名太多,不过有什么关系呢)。
因为它后来总是吠,被疑心得了疯病,就拉到屠宰处杀掉了。我自此明白,但凡土狗总难逃被吃的结局。我家里养过的狗也不少,唯有两只是我印象深刻的,一条旺旺;另一条家生狗,不是另外从别家买来的。这就使它与众不同,因为它是唯一一条留在我家的家生狗。它母亲也是外买的,生下它,它母亲就被宰了,它其余的姊妹弟兄,卖的卖,宰的宰。
它幼小时,我也极爱怜它。它外表醒目,又很乖顺。后来它大了,我又喜新厌旧,厌恶它甚至苛刻它。它虽然得免背井离乡,可生存境况也十分不好。年幼时,它被大狗咬伤在所难免;年长了,因为家里缺吃少穿,它去抢别家狗饭吃,被咬得瘸腿、烂脸、少耳朵。如果去别人家鸡窝里偷蛋吃,又得被我好一顿棍棒伺候。它怕极了我,一见我总是低着头靠墙走。我一走近,它就搭下耳朵,大力摇尾巴。如果我跺着脚靠近它,它就吓得嗷嗷叫,并且尿了一地。
它极好养,只是一些菜汤拌在粥里,它就吃得很欢。它经常到外面搜些腐鸡腐鸭吃,吃得一嘴臭。它还会捕鼠,却不是为了吃,好像咬死了全当一场游戏或一次性玩具。
它是一条好狗,因为它一见了祖母或者我外出归来,还在百米之外,就已经摇头晃尾,跑前来迎接了。可是人们对摇尾乞怜的生物总是戏谑看待。因为我总是欺负它,相比之下,它更爱每天给它投食的女主人——我的祖母。到底女主人会心疼它,不时会去买鸡杂煮给它吃;冷了,给它铺些旧衣保暖;伤了,也会给涂点药。对于我的欺凌,祖母会出面阻止。甚至有一回它遭了偷狗的网袭,我祖母不弃追逐并大声呵斥,呼喊了邻居,才得以获救。
因为营养不良,发育迟缓,所以比起同龄的狗,它很晚才生育。它生了狗崽后,骨瘦如柴,没有奶喂孩子,没办法去暖它们。它常常显出野地里冒风冒雨觅食的窘迫。可怜见的,我用一些米糊,替它喂那些因冷因饿而呼喊的狗仔。我动它的孩子,它从来也不敢吭声。它这些孩子,最惨不是被卖到别人家,母子分离,而是还没开眼,就从楼梯上摔下来,掉进尿桶里,淹死了。狗仔略大一些,成了我父亲的下酒菜。
没了孩子的羁绊,它越来越爱往田野里跑了,好像一味只想去找自己的天堂,不计遥远,不虑何方。有时候干脆不回来,任凭我祖母使劲地呼喊,拼命地寻找,第二天才又凭空出现。带回一身万顷荒野的泥或表某种决心。
可是一条不守家的狗还有什么用呢?这就引动了主人家的杀心。它也好像听懂了要杀它的人的话,更加不着家了。甚至自此变得爱吠人,尤其那位干屠宰营生的伯娘,最被它仇视,她途经我家,它特地跑去狂吠。它对于会吃狗肉的人也很明白。它有自己明辨是非的定义,也许与我们不同。临死的狗竟如此精明,人何以堪?
最终决定杀它那天,它已经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了。它的女主人不断在呼喊它,招呼它。它分明跑远了,又返回来一段,最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女主人。我一跺脚,它立刻吓得又转身逃走。它完全具备做一条野狗的能力,何必非要做我家的狗呢。
我放学回来,它已死的通告也就知道了。可上午明明抓不着它,它怎么肯回来?
“狗狗,你快回来啊,不然那些人要抓了你去吃掉,快躲到我这里来。它就赶紧跑回来,然后蛇皮袋一哐,就送去屠宰处了。”我祖母龇牙含笑,跟我说。因为它确实和以往被宰杀的土狗没有什么不同。它死了,不知道温饱了几个人的腹。
好像一种莫大的悲哀,招它回来,以至于它忘了自己只是一条狗,跑回来,明白了这一点时,已经无法冲脱生死的前路了。
我完全忘了它什么时候死的,也忘了它在我家待了几年。我眼见它从生到死,眼见它一身油顺的白毛变得干枯、硬挺、爬满了虱子,最后满地丧毛。
那条死的狗,是我记忆的重要部分。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,或者我缺失了什么。只是难过与悲慨不同以往。
人死前,还可以用来世的安慰来减轻痛苦,狗死前是否会因厌世而忘记痛苦呢?
我家后来也没再养狗了。可是养狗与否,究竟不在我。村上,有很多养狗的人家,也不兴养狗了。我想起来,一个卖猪肉的叔公,从始至终都养着狗。狗叫老骨朵,在村上有尊位。它悠悠走到路中央,躺倒,一副程咬金的形象。只是如今不知道死了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