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芷苓
这是汪燃在市委组织部待的第十年。
和他同期进来的同事大多提拔了,他还是干部科的一个小科员。十年前,他从下辖的小县城,他的家乡五水县通过遴选考试来的前一天,他的同事在县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为他组局大肆庆祝了一番。推杯换盏间,仿佛汪燃真是个人物了。
那一年,他25岁。
如今,35岁了,他非但没成为什么人物,混得还不如家乡的老同事。在路上碰到了,只能低着头匆匆走过。
科长生日那天,科里四个人一块吃饭。目前科室里一个刚毕业考进来的男大学生,一个解决了三级主任科员的两个孩子的妈妈。剩下就是他,一筹莫展的小科员。
酒过三巡,科长说:“我们科室啊,还是数小汪业务能力最强,不管是工作态度还是工作能力,都是一等一的。”
汪燃赶紧站起来敬酒,他双手捧着酒杯,和科长比了半天酒杯的高低:“还多亏程科长一路指导、提点。”
“说到提点,那我真要提点提点你了,”程科长39岁,正科级,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,他说话的时候,喜欢将手指在桌上一扣一扣的,像是打节奏,“我们人啊,也不能光埋头做事,也要抬起头来看看天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,脚踏实地……”
“仰望星空。”大学生小吴接了句。
“对对对,仰望星空嘛。”
汪燃有点尴尬,他先是挠了挠头,又附和着点了点头:“是,是。”
他不擅长人际交往,用家乡话来说就是有点“鹅”,呆头呆脑的意思,为此没少被老婆埋怨。
坐在旁边的崔姐看他一直不吃,夹了块鱼给他。
“崔姐这鱼夹得好,鲤鱼跃龙门嘛!”程科长喝了酒话就尤其多,他眯缝着眼打量汪燃,“我说小汪,鱼是要在水里游,不能在火里烤。你这名字,汪燃,汪燃,水火不容呐。”
晚上回到家已经十二点,汪燃躺在床上,手指划着短视频,脑子里还在琢磨科长的话。他突然想到宋部长的名字也是沾着水儿的,莫非程科长是在暗示他?
“你说,我是不是应该改个名字?”他似乎是对妻子说,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。妻子的呼吸声很均匀,已经睡着了。
第二天是周六,汪燃六点起床,做好一家人的早餐。七点,送儿子去补习班。接下来,本来是去健身房锻炼的时间,他独自一人驱车到了郊区的小庙。
这个庙很荒凉,他有一次陪科长来拿东西,才知道宋部长也是这里的香客。回来后,汪燃按照住持的建议,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“汪适和”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,那之后,他在单位的处境和心态都发生了变化,算是改头换面了。甚至有几次,宋部长还单独叫他到办公室和他讨论起几个大材料。
到了第二年四月,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。
汪适和记得很清楚,那天是谷雨,他在单位赶一个人才工作的讲话稿。程科长吃了晚饭竟然又回到办公室,坐在他对面抽了根烟:“适和啊,我们的单位的黎老师6月份要退休了,你晓得伐?”
那天和程科长聊到很晚。程科长人不赖,一直以来很照顾他,只是他偶尔的提点,在汪适和听来总不是滋味。他似乎是在茫茫旷野上奔跑的一匹马,后面跟着几十条鞭子,不得不使出全力,却一直找不到方向。那晚,汪适和失眠了。
周末,他和妻子回了趟老家。五水县是远近闻名的茶乡,特别是头茬的高山绿茶,是很珍稀的贡茶。他托父亲的朋友买了些,又在县城里挑了精致的礼盒装好。等了两个礼拜,才终于在一个周五的晚上,瞅见整个院里只有宋部长的办公室亮着灯,才忐忑地将这两盒贡茶送了进去。
妻子笑他送个茶叶都不踏实,成不了大事。
又过了一个月,考察名单下来了。没有他的。
那个空出来的位置,被市城管局一个科员顶上了,姓宋。此后,他又将名字改回了汪燃,心底的火却彻底熄灭了。
到了年底,那年的寒气很重。宋部长毫无预兆地调到了政协。更出人意料的是,第二年开春的时候,听说纪委把人带走了。也是在那年春天,汪燃在新来的组织部长的赏识推荐下,终于上了那份考察名单。
等汪燃再见到宋部长,还是在组织部那个略显逼仄的会议室里,而宋部长仍然坐在最前面、最中央的位置——只不过这次是出现在屏幕上。
那一头白发显得他苍老了许多,他痛哭流涕忏悔的样子让汪燃觉得很不真实。警示片里,宋部长家中的地下室摆满了茶叶盒,拆开里面装的竟全是金条和现金。那时汪燃才恍然,原来他爱的并不是茶。
看来,改名不能换姓,茶叶却可以改头换面。
可最终,是宋部长进入那铁窗之中,等着改头换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