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3版:信江

父亲

姚成军

父亲是农事的好把式,是那时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,每天工分十分,到顶了。父亲能挑三百多斤的担子,打谷机放在背上驮着就走。耕田犁地的活也是父亲干的,整个生产队能干好此活的,人数不多。春季,红花草长满田野。父亲把牛拉到田边,套上牛轭,挂上带着铁链的犁,然后,把犁头插进长着红花草的泥土,扶着犁把,扬起竹枝,“嘿嘿”两声,牛就负犁前进了。犁所到之处,红花草被翻过来,压下泥土。整丘田的泥土都翻遍了,再把犁换上耙,横竖耙一遍,把泥土耙碎。之后,又换上耖,把田耖平。平整细腻的水田就出现了。休息时,父亲卸下牛轭,站在牛的身边,在套过牛轭的脖子上轻轻按揉。

要抚养我兄妹六个,仅靠父母在生产队挣点工分是不够的。父亲开垦荒地,种上红薯玉米和各种蔬菜,红薯玉米可以当副粮,蔬菜母亲拿一些去市场卖。父亲经常去大山里砍柴棍,柴棍经过好几道工序做成锄头棒,然后出售。父亲凌晨一点出发,到几十里外的大山里采伐,在深山里爬上滑下寻找合适的柴棍,饿了吃一点随身带着的红薯或饭团。要采伐二十多根,捆扎成“A”字形,二百多斤,用肩挑回来,回到家又是深夜了。没挑过重担的人,想像不到那种艰辛。沉沉的担子压在肩上,双脚就像灌了铅,左肩压麻了,移换右肩。每换一次肩,肩上的肌肉就一阵阵刺痛。有一次,父亲挑着柴棍,翻越一座大山,爬到半山腰,已十分疲乏,再也走动了,就在荒山野岭的一个废弃茅棚里躺下过了一夜。

柴棍砍回家,要用炭火煨温,校直,绑住定型。几天后,把变直了的柴棍削皮,经粗刨、细刨,木棒变得圆溜光滑,就成了锄头棒。出售时,父亲和母亲一起,又是凌晨一点出发,肩挑锄头棒,走六十多里,到湖沿铺或沙溪出售,卖完回到家又是深夜了。有一次,卖完往回走,饥肠辘辘,夜已深,电闪雷鸣,下起暴雨,父母随手从路边捡起一把稻草遮在头上挡雨。行到一棵古樟边,忽见一位青衫银髯的老者迎面走来,透过风雨,对父母说:“你俩艰辛,后头有福的。”擦肩而过,走了几步,待父母回头,已不见老者了。几十年后,父母对我们说起这件事,还感到诧异。我想,或许父母的艰辛,真的感动了神仙吧。

父亲手巧,会编织草鞋,会制作黄烟。上大山就是穿草鞋的。自己种的黄烟叶,晒干,压榨,切成细丝。留一些自己抽,拿一些走村串户兜售。一次外出,要好几天回来,走到哪借宿到哪。有一次还登上了怀玉山,到访了闭塞的高原人家。那时怀玉山路窄陡峭,野兽出没,异常艰险。

父母还会酿制米糖。浸湿麦子,长出麦芽,切碎,蒸熟米饭,与麦芽细末拌匀,放在大缸里充分发酵。再压榨过滤出汁水,放在大锅里熬。色稠度合适,舀出退温凝结,再挂在架子上拉、拧,颜色由紫红变成米白,之后切成一个个糖粒。放入口腔,渐渐变软,黏稠香甜,比如今的糖果好吃。父母又是走村串户叫卖,父亲挑箩筐,母亲掌秤。母亲从不短斤少两。大家都喜欢与父母做买卖。那时钱少,大家一般用大米兑换的。

1968年,家里开始建造房屋。木料柱子都是父母到山区买,再扛回来。房屋建好后,里面二排柱子,四周泥土墙,屋顶盖瓦,是当时乡村典型的三架屋。第二年,在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,北面的泥土墙经不起暴雨冲刷,突然垮塌。父母带着七岁的四哥熟睡中,床被挤出五尺远,枕头边堆满三尺多高泥土。父亲说:“如果泥土再砸过来一尺,我们一大家的这场戏,就演不下去了。”

父亲重视儿女的培养。大哥学了篾匠,三哥学了缝纫,四哥学了木工。六十年代二哥读了初中;七十年代,三哥四哥读了高中。八五年,我以全县中考最突出的成绩,进了上饶师范。

父亲是严厉的,也是慈祥的,从来没打过我们。印象中,只有两次,父亲用愠怒的语气批评了我。一次,我与伙伴们在野外疯玩,父亲发现了,厉声说道:“对门文山的儿子考上大学了,你只知道玩!”又有一次,我师范刚毕业,分配到隔壁村完小任教。一天父亲来到学校,走进教室。我走过去轻轻对父亲说:“爸,不要在教室里。”多天以后,在堂屋里吃饭,父亲说:“你读书还没读通!”我是父亲的骄傲,父亲想看看我上课都没实现,我沉下心想想,实在不应该。后来,我进城到原城东小学任教,父亲八十多岁了,来我家玩。一天,父亲走进校园,问到我任教的班,来到教室门外。我见了,马上端来凳子,拉父亲进教室坐下。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上课。

父亲病重那几天,我每天放学赶回乡下,在父亲床的旁边铺了一张小床睡。临终那天早晨,我对父亲说:“爸,我去上课了,晚上回来。”父亲已很虚弱,艰难地朝我竖起拇指,吃力地对我说:“孝……孝子。”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