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亚萍
农历二月末,大地被铺天盖地的恩宠眷顾,一扫黯淡面容,焕发生机无垠。
高温催发,叶叶竞相绽放。樟树叶推陈出新,旧叶片纷纷扬扬,落下的樟树叶有了全新面容,红黄的驳杂色调是历经世事后的五味杂陈与返照,每一片落叶都令人爱不释手。春风中,纵身一跃,不计其数的叶子匍匐在地,化作春泥,无悔无怨。枫树的枯枝中,无数个小巴掌冒出来,血色脉络清晰可辨。春风日吹夜弹,小家伙早已按捺不住,小巴掌噼里啪啦呼扇得那叫一个欢喜。一天一个样那可太久了,要以一个小时一个模样的匀速才可以赶上春风速递。植物以一种不为我们察觉的隐秘方式交流,根须暗中相连,只需一个信号导递,所有的植物心领神会,春之号角瞬间唱彻大地。所有我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植物,樟树、无患子、枫树、海棠树。每一片叶冲破树身的禁锢,在春天,似一艘艘舰艇,开启起航远扬的一生。
花是紧随其后的重头戏。这一季,紫云英和油菜花是花界主推。触目所及,田野山岗,多半沦为它们的阵营。玄紫高贵,灿黄赤诚,花朵争先爆蕾。花的体香就是花香,每一朵花香不尽相同又仿似雷同,汇聚,构成厚重的香幕帘,层层叠叠,密密匝匝。春风提携,将一块块香帘甩来甩去,东西游荡,横扫南北。身处江南的繁花阵,几乎没有人可以守住阵脚。是从硬冷死寂的冬季熬到如今的满眼春色啊,想要坐怀不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再严肃的眼神也有一丝喜悦星光流转,再坎坷的一颗心也被这一抹春色激荡并抚慰。整个江南,嫩黄,鲜绿,粉红。所有,我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一千棵树迸发新芽,所有我认得出认不出的一万朵蓓蕾绽放,异色纷呈,异香冲撞,叶落叶长,花开花谢。万物蓬勃,大地陷入忙乱有序的闹春。
所以,闭门在家,心里总会慌慌的,外面已是这样的热闹,总忍不住想要出门转转。出了门就可以了。出了门,被春天特有的一股香裹挟,身心莫名畅快。抬头看看,四周看看,前面看看,后面看看。那么多树木都换了春妆,春妆上还绣了美轮美奂的叶与花,每一片叶与花都值得托在掌心,百般珍爱。虽然我们并没有对万物交付多少真心,多数时间我们不闻不问地埋头活着。可每一个春天,花朵都开得那么好,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冷遇。走在小区里,每一片新叶,每一朵新花都令我颤颤巍巍地惊喜着。铺天盖地的美,铺天盖地的好,不计前嫌,永如初见。每一棵树,每一朵花都值得做我们的师长。我们应该扬起头,谦卑地接受它们年复一年的教诲。
这个春天,表哥将旧房推倒重建了。类似一个将旧巢啄掉,再用唾沫筑建一个新金丝窝的过程。大地上,千千万万旧巢消失于风风雨雨中,唯有对表哥在筑的这一幢是我深深追忆的。房子的前身是表哥筑了近二十年的旧宅,在二十年之前,旧宅的前身,那个巢是父母哺育了我们七个孩子的窝。昨天,路过那,已经夷为平地。只是很小的一块地,我怔怔地看着,出神。只是很小的一块地,可是,它怎么可以产生那么多年的幸福,并将持续衍生更多喜悦。这世上,一定有七颗心,会永远记得属于它的前尘往事,记得它已经湮灭的模样。光影中,篱笆下盛开的月季花,门前小院子里跳格子的女孩子的笑,门廊前倚望双亲晚归的眼,从窗户里逃逸出的饭菜香,后院的鸡飞鸭跳。一帧帧,一幕幕,是刻在我们身心的年轮密码。后山,林深叶密,后山再不见当年怯生生砍柴的小姐妹,小姐妹已经是老人家。我们在这个春天,又一次匆匆奔赴家的方向,又一次匆匆远离。唯有村前两株桃树,桃花开得如痴如醉,世事悲喜,浑然不解。
这个春天,我们去往一个叫兰子的村庄。兰子,这么好听的地名,是因为曾经住着一个好看的姑娘叫兰子吗。油菜花填满了田地沟渠,紫云英在低洼处与油菜花交相映衬,溪水缓缓流。一群人深陷在春天的不足百米远。我们是开在生命枝头的另一朵花,期望着可以留下更多与美好有关的痕迹。
云雨酝酿一场急风骤雨,时光遵循神秘暗语,叶落花凋,新旧更迭。时光将一个个春天迢迢送达,我们成为其中的一片叶、一朵花。我们在一个春天落地,我们将在另一个春天归隐。
此时与彼时,云雾俱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