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劲松
从鸭母关回来,途经篁碧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。有一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。是啊,好久没看见村庄上空的炊烟了!曾经水墨乡村上空的炊烟,如今成了遥远的思念。
“我家晚上打大米粿,有空的话过来帮下忙。”
吃过晚饭,父亲就去串门了。同样的话重复着说了几遍,等大家都答应了,就只等天黑。
冬天的白昼特别短。在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,村庄上空的炊烟又升起了。厨房里两口柴火灶升腾起火光,映照着人们聊得热火朝天的脸庞。邻居的大婶们也来帮忙了。炒了两大盆的菜,有萝卜丝、芋母丝。里面放了其他的辅料,像小虾米、墨鱼干、香菇等,把这两盆菜点缀得让人垂涎欲滴,矮小的厨房里满是氤氲的蒸汽和香味。在蒸汽中,是一张张朴实的面孔,絮絮地聊着东家长西家短。
老屋的大厅正中央摆着一个石臼。这玩意儿挺沉的,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抬起来。平时放在角落里,打麻子粿或大米粿时就搬出来。大厅的一边摆放着几条长凳子,一边是门板和准备印制大米粿的木制的模子。大家坐在凳子上,七嘴八舌地聊着。有八卦,有庄稼,有收成,有来年春天的打算,说着明年也种几分地大米,省得小孩馋。
“大米蒸好了,可以端出去了!”从厨房里传来一声大嗓门。
于是,忙活的忙活,聊天的聊天。就有中年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木槌,来到中央,开始他的表演。先是坐在木槌的把手上,利用身体的重量,慢慢地碾压,让颗粒分明的大米粘在一起。这个过程大概持续几分钟,到底多久,他们有经验。看着差不多了,就有人上前把石臼里还粗糙的半成品一团一团地放进饭甑里,送进厨房接着蒸。第一道工序完成。换一个人,另一甑又开始同样的工序。
等再次蒸好的半成品端出来时,年轻人就上场了。这是个体力活,因为要把木槌高高扬起再落下,里面还有讲究:穿透力。当围观的人们听到木槌与石臼沉重的撞击声时,他们会由衷地发出赞叹:力气大!有力气!最好是每一下都发出钝钝的撞击声。而当他们听不到这声音时,马上就有另一个有力气的人上场,接过前一个人的木槌。就这样,一个负责翻面,其他的负责捶打。木槌高高扬起,干脆利落地落下,直到负责翻面的说“可以了”,就收工。
“不急不急,大家先吃粿,吃完再做。”原先准备好的两大盘菜开始唱主角。邻居的小孩也来了,一人包一个,大大的,准饱。这个时候我睡意全消。大米粿特别有嚼劲,我有时候会把它做成简单的小兔子形状,有时候就在旁边印制大米粿玩。早就准备好的木制印模,上面有些花纹。沾点油在上面,把撮成一小团的粿往模子放,压平就行。小孩子能胜任,大人也乐得清闲。
下次轮到其他家,父亲也会去帮忙。
还有就是冬天的冻米糖。在那个一角钱可以买十个水果糖的年代,我家仍要请外地的师傅来熬一锅麦芽糖。冻米早就晒干,在炒完果皮和红薯片的时候炒好备着。
麦芽糖的制作工序也比较繁琐,耗时很长,通宵达旦。最乐意看的,是师傅把麦芽糖从滚烫的锅里捞出来,放在木制的器具上,用一双巧手慢慢地拉,把焦黄的麦芽糖变成乳白色,然后搓成细长条。随后,圆圆的大簸箕就随着此起彼伏剪刀的咔哒声,落满了一颗颗冻米糖,这是童年甜蜜的舞蹈。这时候,邻居的大婶、大妈们都在帮忙。因为剪慢了,很脆,会碎掉。混着炒好的冻米,放置在石瓮里,可以吃一个冬天。
最热闹的当属元宵节了。
“今年要出灯。”于是各家各户就忙活起来了,用竹子编好各种各样的骨架:有马,有小孩提的果果灯……其他大型的灯要集体编:有狮子灯,掂马灯,蚌壳灯,龙灯……骨架做好,接着就糊纸,纸上贴上剪好的各种各样的花纹或鸟兽图案。一切准备就绪,出了事,看看哪天天气好了,村里就有两个人抬着一面大鼓,开始走村串巷,一边敲一边吆喝:出灯喽!
村里人听到鼓声,都会早早地吃了饭,带着准备骑马灯的孩子,往一个地方赶:土地祠——在那里举行点火仪式。早就有提手提灯笼的领头人在等着了。村里还有个规矩:今年从村里下面的祠堂出发,明年就必定从村庄上面的土地祠出发。
然后每家每户开始接龙灯。他们把大门的门板卸下来,方便龙灯队伍进屋绕一圈。大厅中央会摆放一个果盘,上面都是吃的,家里条件好的会放几包香烟。香烟会被头人收走,其他随后进去的,就吃些零食,补充体力。
远远听到鞭炮声接二连三地响起,龙灯队伍就在锣鼓声和鞭炮声的双重合奏下窜出了小巷。巷口这家马上点燃了鞭炮迎接,好不热闹。小村的夜晚就这样被点亮了。
大型的灯是不进屋的,伸展不开。
而到了空旷处,就是狮子灯,掂马灯和龙灯的舞台了。一开始锣钹是平常的敲打,随着声音的愈发急促,村里的小伙便舞起来了,各有各的身姿和步伐。所有的人都驻足围观,提着灯的、没提灯的。
烟火味十足的农村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。
年轻人迫于生计,进城打工,春节假期一过,还没到正月初九就返城,更别说元宵了。
现在满大街都是商店,里面什么吃的没有?
现在要吃大米粿,一般都是机器做出来的。
带上大米和木材,乘车来到永平机器制粿的地方,要排队。等轮到的时候,几分钟时间就出粿了,只需要把一节节的粿摆放晾干就行了。回到家,用大缸储放,灌满水,可以吃到来年春天。但中途要换水,省得有馊味,影响口感。
“味道差不多,但方便多了。”父亲说。
在村子里开始大量种植红芽芋的时候,有一次我回家,问母亲,父亲去哪里了。母亲说帮谁挖芋头去了或掰芋头去了。我一看,都快十点了,太阳很毒辣,不干活都受不了。又听说,天不亮就去了,凌晨四点的样子。
走在回村的路上,村民依然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。
热情、淳朴,在他们身上,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,好像一切都没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