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03月02日

茶油香远

王金玉

霜降时节,天没亮我就会被叫醒。

扒两口饭,早早地把小短腿架到爷爷的手推车上,霸占好位置就等出发。羊肠小路从从容容地向山里延伸,一副你爱走不走的样子。我可从容不了,心急火燎地催着爷爷推快点。那时候爷爷身体好,推着我毫不费力,被我吵得受不了了,就喊一句:“坐稳了!”然后对着一块大石头冲过去。手推车被高高颠起又“咚”地一声落下,我果然吓得忘记说话,可是“飞”的感觉又立刻让我哈哈大笑并大叫:“再飞一次,再飞一次!”到油茶山下,爷爷热得脱了棉袄。

爷爷把饭盒用棉袄包好,然后交代我:“不许偷吃!不许乱跑!不许叫爷爷下来给你抓痒痒,记住了没?”我正摘了朵油茶花吮花蜜呢,说出来的都是甜话:“记住了,记住了,爷爷你也不要爬树,高的地方让爸爸他们去摘。”爷爷一脸嫌弃地笑:“小鬼精,不听话照样挨打!”我一脸乖巧地站着不动,只等爷爷被油茶树藏起来看不见了,就立刻忙碌起来。

那时候的霜降时节,是的的确确有霜降临的,凝在绿蜡蜡的油茶叶子表面,晶莹又诱惑。我怕被发现,也怕太冷,总是小心地伸出舌尖——冰冰的、刺刺的,还没尝出味道呢,又调皮地消失了。我也的确不“乱跑”,只是在山谷里跑嘛。拿根树枝撬几个红薯,再去检查一遍玉米地里有没有“漏网之鱼”,捉弄一下愣头愣脑的大蚂蚁……一天的时间跟那油茶叶子上的凝霜一样,才轻轻一碰就已消失,只留下些快乐的水渍。

油茶子摘回来后要先沤几天再摊开晾晒,等到它们龇牙咧嘴地笑开了花就可以手工去壳了,这就是我期待的“挑茶子”盛事。“挑茶子”一般安排在晚上,邻居、亲戚、朋友家的姑娘媳妇们都会接到邀请,吃完晚饭就自己端个凳子来到主家。人一聚齐,盛茶子的篾箩瞬间就成了戏台。姑姑婶婶们一边小鸡啄食一般迅速准确地挑出茶子壳,一边毫不耽误嘴上的叽叽喳喳。这边是唱占才民歌的,那边是讲笑话的,笑声就像那老茶壶里咕嘟的水,一不小心就会涌出来。

挑拣完茶子就该烘干了,每年这时候都是全村最紧张的时候,因为总能听见谁家烘茶子差点把房子给烧了。烘茶子的炭火也有讲究,我说爷爷像是在做一个大包子——先在破铁锅的底部铺上一层草木灰(这便是包子皮),再倒入一笸箩茶子壳,这才把灶膛里烧得通红的炭火浇上去(这都是包子馅儿),最后再盖一层灰,一个圆咕隆咚的大包子就完成了。爷爷每天半夜都要起来一次,查看烘茶子的炭火,火旺了,要埋灰;火快熄了,就得把灰拨开些。

直到油坊里液体黄金的茶油从茶饼上被榨出,满村都飘荡着茶油的香味,大家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,又抑制不住地喜形于色。而爷爷也迎来了他在粮站工作最忙碌的时候。新油出榨,村民们便赶着来粮站卖出一些,好换得过年的资费。爷爷负责收油,每当有人提来了茶油,他总会用一根细长透明的玻璃管,一端伸进油壶,一端放在嘴边,都不见爷爷吸气的动作,那管里金黄的茶油便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。我很怀疑爷爷有没有触到油,但他已经开始点评了,这家火候不够,那家烘焦了些,偶尔也会伸出个大拇指。被夸的,自然眉开眼笑;有缺陷的,总会跟爷爷絮叨两句原因。但从没有人对爷爷的评点提出质疑。

忙碌一天回到家里,奶奶端出蒸好的菜,撒上葱花、生姜末,一勺烧热的茶油泼下去,“滋啦”一声,那跳跃的油星子像是我的馋虫在舞蹈。爷爷倒是不急,小瓷杯里把谷酒倒好,端起来轻啜一口,再夹一筷子蒸菜。被奶奶洗得发白的小方桌,墙上相框里斑驳的老照片,桌边一手端杯一手执筷的爷爷,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成了一幅画,画上的每一笔似乎都蘸着茶油。

我渐渐长大,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,爷爷再推不动车;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,我再没有走过那条通往油茶山的崎岖小路。它还是那副从从容容的样子,陪着我的童年,一点都不着急遇见现在的我。我走了另外一条看似更宽、更平坦的路,只是到现在,我都不知道它到底通向哪里。

爷爷得了咽喉癌,手术后不能讲话不能进食,也闻不到气味,只能靠一根管子打营养剂。我们吃饭的时候,他就走出家门,默默站在油坊前,一股股浓郁的茶油香从他的记忆中飘散出来,弥漫在我的岁月当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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