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欣
过年时我去看她,她正呆坐在内屋火炉边的沙发上喃喃自语,腰部被麻绳拴住了。见我们来了也没什么反应,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她的低语。阿姨问她还记得我吗?她茫然地摇头,像个孩子一样怯生:“我不认得。”
来之前,妈妈给我提醒,说她现在病得糊涂,已经不记得人了。想来也是,不在一个屋檐下,病来如山倒,她连自己都快忘了,又怎么还记得我呢?
忽然,她拉住我的手,用方言问我:“你在哪里等呢?”我茫然了,什么在哪里等?我只好用方言含糊回答她:“在这等,在这等。”她得到回答,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。
阿姨想扯开她替我解围,佯装对她生气:“你总抓人家手干嘛?”又转头对我抱歉地笑笑:“她现在就是这样,看到有人来就喜欢缠着说胡话。”我对阿姨说,就让她牵着我的手吧,我也没什么事,陪一下她总是好的。
阿姨忙碌去了,忙着照顾一大群鸡鸭,忙着做饭招待我们,岁月早已在阿姨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,如今又要照顾一个患病的婆婆,浑身掩饰不住疲倦。
给老人腰部系上麻绳,是怕她走丢的无奈之举。她又问我:“你在哪里等呢?”“在这等。”
“在哪里等呢?”
“我在这里等!”
“在哪里等呢?”
“我们在这里等!”
她像是只有这样一个问题,反反复复地问,我也不厌其烦地回答。只是不知道为何,我的眼眶和鼻子都酸涩了起来,终于偏过头去,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。来之前虽有千万遍的心理预设,还是忍不住这一遭伤感。
刚进来的阿姨家表哥,见我流泪便劝道:“也不要太伤心,人老了都是这样的。”
可是我怎能不伤心?孩提时随父母上街买菜,经常遇见她。只要看到我她便肯定有亲昵的喊声,一定会拉着我的手,塞一点自己家腌制的萝卜条,或者其他什么小零食。童年时看她,总觉得比其他奶奶好,温柔又可亲,对年少孤独的我,真是莫大的心灵慰藉。可就这样一位老人,半生操劳,此时本应该享受天伦之乐,却病成这样,我又怎能不伤心?
客厅里传来欢声笑语,充满迎接新春的欢乐,但这一切好像与里屋的她无关。她只能拉着我的手,像是抓住了什么稻草一样,反反复复问那一句,像是问我,又像是问她自己:“在哪里等呢?”
这一刻,有我回答她,可是下一刻,谁又能一直回答她呢?好几次她想走出这狭隘的房间,但刚站起身又被腰间的绳子拉了回去。她迷惘地望着这缚着她的东西,束手无策,抬眼看我,我心里更难受了。
我是能解开绳子的,可是我不能解开。她原本也是能轻易解开这绳子的,可是现在,她也解不开。
屋外冬日暖阳,人们沉浸在团圆的热闹与欢庆里,正迎接着春天的到来。可她的世界却下了茫茫一片大雪,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影。我的泪终是止不住,便挣脱她的手,跑了出去,在阳光下我似乎才能好受一些。
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?在我孩提时,她给过我和煦阳光般的温暖。如今我已成人,她却遭遇阿尔茨海默,像儿童般懵懂。我又该怎样将人间这炉火,去融化她的世界那一场大雪?
忆起童年,我又多希望时光倒流,她拉着我的手,笑语盈盈地问我:“你在哪里等呢?”而那时我一定会大声回答她:“奶奶,我们就在这里等。”
是的,我们都应耐心地等候。等一轮艳阳,等雪融化,等奶奶的春天归来。